连着五晚不带歇,《白蛇传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奇双会》、《穆桂英》、《玉堂春》,任一出都大名鼎鼎,都是经典老戏。
从体力分配来看,《白蛇传》不仅是打头炮,而且要求文武兼备,演出时间又是最长,因此当为最大的挑战,第二天如有压力的话应在戏外,第三天最轻松,最后以一武一文收官。
从实际效果来看,第一天算是基本完成,但也因在盗草、水斗等处有简略惜力,整体效果显得较平。第二天的《牡丹亭》告别2012台湾版回归俞言版,坦率讲与蔡正仁老师之间并未产生预期中的“化学反应”,两人一个是昆曲艺术的探寻起步者,一个是逐步告别舞台走下巅峰的前辈,他们早已前行在不同的方向和路径,叠加在一起,一个似乎与人物之间仍隔着一层纱,一个则节奏迟缓,整场除了判官出来让舞台增添了些许活力以外,显得沉闷。第三天的《奇双会》既能体现角儿的特长,又不吃重,应该说是讨巧又省力的一场。最后两天回归相对最拿手本工,《穆桂英》中的人物神采照人,不过最后的《大破天门阵》稍感意犹未尽。最后一天的《玉堂春》则比预期更佳,没料想第五场演出仍丝毫不见吃力,而且唱作俱佳,令人赞叹不已。
从剧目编排看,《牡丹亭》里的《离魂》一折的安排可议。目前的演法是节略着演,但这种处理方法似不适合本折,《离魂》所透出的与《游园惊梦》截然相反的人生况味,非基本演全了不可。从游园惊梦,到寻梦,再到离魂,三个杜丽娘,个个不同,情绪如从春到夏,由秋及冬,层层递进,丝丝入心。但如此,演员一连三折太累,那么还不如把此折省略。《穆桂英》中间的《辕门斩子》,请来了王佩瑜助阵自然加分添彩,但由于其与先后的折子之间艺术特点迥异,作为整体来看,全剧有被隔断之感。
这五出戏里头,个人最喜《玉堂春》。尽管只有两折,人物也没几个,但却是以喜剧的形式讲述悲剧,在轻松的节奏里以真实的情感打动人、感染人。这是真正的经典的魅力,新戏要达到这个境界,远了去了。令人印象很深的,有《起解》里面对玉堂春的一段一段“恨”,崇公道的开解与宽慰。两人的对白,既清晰地交代了玉堂春的悲惨遭遇,又有着一种劝世的意味。《三堂会审》中,蓝袍、红袍两个角色的设置,颠覆了一般剧目里的官员的形象,让观者在轻松好玩的节奏里,了解了玉堂春和王金龙的过去,其戏剧表现手法精妙至极。
在从前正常,但是在现在,实在稀罕了。据说有的拿了文化大奖的演员,传统折子戏能演的都没几个,更不要说传统大戏了。随着观众基础的日益萎缩,同步萎缩的还有艺术的衡量标准和舞台表演的整体水准。
传统戏曲通常说是角儿的艺术,但不是说只有一个角儿的艺术。这次的演出,主办方显然很花了力气,不仅请来了像蔡正仁先生这样的前辈大艺术家,也请来了像王佩瑜、金喜全、严庆谷、吴双、黎安这样上海当下京昆舞台上的栋梁人物。但其他部分角色还是没能起到为演出加分的效果,甚至留有遗憾。五天演出之处特地新加的,久违上海舞台的开台戏,其同场曲零零落落,让人揪心。这可谓目前上海戏曲舞台的最强档尚且如此,遑论其他。
但就主演的水准来说,近年来似乎被“优雅”、“唯美”、“古典”等辞藻包装得严严实实的昆剧演员们值得警醒。不说京剧演员的武功底子,就拿白蛇传来说,就足以让很多昆剧演员汗颜。比如史依弘的白娘子,文武双全,文则情韵动人,武则一套动作下来气息丝毫不乱。金喜全的许仙,正如剧中白娘子所言,俊俏,却天然呆,有点一根筋的味道,如此,才会与白娘子一见钟情,也才会被法海几句言语就诓去了金山寺,头脑简单一往而情深。
此番不得不提的是,73岁的蔡老师四天内三度登台。这种演出强度,都超过了当下很多年轻演员,似是此番演出分量仅次于史依弘的二号人物,足见前辈艺术家对后来翘楚的提携与爱护之情。
《牡丹亭》里,蔡版的《拾画叫画》近年来绝迹舞台,此番重见,别有韵致,更似轻轻揭开了前文所述、隔阂在杜丽娘面前的那一层薄纱。但精妙的艺术示范式的演出难掩柳梦梅的暮气沉沉,那句“则见风月暗消磨”让人看得黯然神伤。
《奇双会》可谓蔡老师三出戏中状态之最佳。一开场就脚步轻盈,似乎比前一晚的柳梦梅年轻了许多。全剧重做表,演出压力也要小许多。著名的《写妆》一则,与五年前两人的初次合作一样,火花不断。到《三拉》一折,更是忘情投入,及被剧中李保童拉着,边走边表现出那种内心极度的慌张与不安,这样一个常人演时只是觉得好笑的地方,突然让本折得戏剧张力达到高潮,让人意外之余情不自禁由衷叫好并深深感动。
或是连日演出的劳累,到了最后一场里的《三堂会审》,则无论做唱比起《奇双会》来都显得逊色,不由再度让人暗自揪心。
主演史依弘,是很多人心目中的京剧“女神”。很多朋友私底下都以“史姐姐”称呼,有时候远远看到一个背景都会愣上一愣,然后回过神来吐出一个字:嗲。
第一次如此高强度的近距离欣赏,发现最入心的是其细腻、传神的人物情感传递。无论是白娘子、李桂枝、穆桂英还是玉堂春,听着看着,就会被其带进人物的情绪里,随之悲喜起伏,在听着看着,无论是妖精、女汉子还是坐堂小姐,你都会从心底涌出一股不管不顾的豪情,怜之惜之,管他天崩地裂!
与此同时,史依弘的人物,似乎又有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和疏离感。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,再多人,仍是小心翼翼呵护着自己的内心世界。这样一种气质,加上似出天然的意味,足可让着迷者更加着迷,也让质疑者更加质疑。
正当龄的史依弘,近年来似乎经常处于风口浪尖。无论是学习程派还是2012牡丹亭以及本次被冠以的“文武昆乱”的名头。在这里,折射出的正是戏曲萧条大背景下,两种视点之争。
一种视点是从京剧艺术的保护与传承角度出发。如何在严峻的环境下尽可能严守传统的规矩和规范。不仅如此,还包括了行规礼仪等,而且环境越糟糕,要求越严格。对待有能力、有名望的演员的要求自然更甚。
另一种视点是从演员的成长和发展角度出发。作为一个演员,尤其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演员,都会带着天然的叛逆与探索精神。而且,往往也是这种精神最终造就一代名家。史依弘这些年的“不安份”正是作为演员个体的一种努力与挣扎。而且与前一种一样,环境越严峻,这种努力的冲动也会更强烈。
这种争论,在以前也一直存在,但在戏曲繁荣时代,人们往往事后发现,这些担忧原来都是艺术家成长的必经之路。传统和创新,在乎发心真乎诚乎。但在如今的大环境下,人们有理由更会担心,尤其看重具有很强影响力的演员。但从演员角度,如果完全在前人的规范里亦步亦趋,大概也是死路一条。演员死了,艺术自然不存。于是,似乎形成了一个悖论。
抛开这些,在戏曲萧瑟之秋,能看到如此演出已实属幸运。在这里,必须感谢演出背后的策划团队,让普通的传统戏曲演出,成为了一桩文化事件。从而让演出活动本身,具有了更大的社会辐射影响的能量,以及与其他、目前更强大、更主流的演艺门类叫板的竞争力。这其实也是戏曲生存和发展的必由道路之一,在当下,似乎也比上述的争论显得更为急迫。说,不如行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