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海敏认为艺术的成熟跟人的成熟是分不开的,一个人不可能蒙蒙查查,戏却演得入木三分。CFP图
从1980年代起,“变”就是魏海敏的艺术信条。2009年,她和前卫艺术家罗伯特·威尔逊合作的话剧《欧兰朵》引起争议,批评者说,在戏里看不到魏海敏。魏海敏回应:“他不威尔逊,我也不魏海敏,才能叫撞击。” CFP图
《艳后和她的小丑们》。魏海敏演的艳后介于京剧的“玩笑旦”、“泼辣旦”和西方戏剧的悲剧、喜剧女主角之间。刘振祥摄
魏海敏怎么唱京剧都不会让人奇怪。在过去的26年间,这位台湾京剧界的第一女主角唱过各种各样的“杂交”京剧:京剧版的莎翁剧作,京剧版的希腊悲剧,歌剧化京剧《曹七巧》、《孟小冬》。纯粹唱京剧,她可生可旦;纯粹唱青衣,她可梅派可荀派。
戏中戏、蒙太奇、现代舞、环境戏剧、意象剧场……她以京剧的名义操练过当代剧场的各种“诡计”。
2012年3月,魏海敏的新造型被印制成台北街头大大小小的海报。海报上的她面庞丰腴,鼻子英挺,鲜红的嘴唇映衬青绿色的眼影,头顶金冠和厚重发髻,白裙、金披风,一身环佩。岁月在这位55岁的女人身上留下特别的痕迹:她在顾盼自得中,把年轻与成熟、现代与古典调和在一起。这回的戏码是“台湾国际艺术节”的压轴剧目《艳后和她的小丑们》。剧本脱胎于莎士比亚“第五大悲剧”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》。
台中台、戏中戏
若干块巨大的景片把台北“国家戏剧院”的舞台,切割成大“回”字嵌套小“回”字的空间。景片正面是埃及的壁画、浮雕,反面是罗马殿庑、廊柱。景片反转,时空反转。穿过景片组成的重重命运之门,埃及艳后上场了。
她不勒头,不戴头面,不涂油彩,不甩水袖,站在舞台正中的高台上,开口便是一段歌剧式的唱段:“该来的,躲不掉/命运巨轮滚滚凶嚣/辗压美丽家园/抹灭深刻爱恋/我心坦然不哀不怨/却只怕/无聊骚客将我俩编成小调/荒腔走板,扯开破锣嗓……一代名将竟以醉汉之姿登场/而我得眼睁睁看自己颜面尽丧/活像个搔首弄姿的婆娘”。
魏海敏的嗓音又宽又亮,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何处所归。她的唱词七长八短,韵似押未押。乐池里只有西洋竖琴,没有文武场。抱着“听京剧”预期的观众,开场便遭棒喝。
艳后转身,舞台变成慌乱的排练场:一个京剧团要演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》,扮演“预言者”的演员却迟迟没到场,导演无奈,临时砍戏。时空再度跳转,埃及王宫中,女王克莉奥佩特拉和罗马将军安东尼正嬉闹缱绻,使者带来罗马内讧外斗的消息。
安东尼心事重重地下场。画着白鼻梁的说书人上场。说书人概述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》的时代背景、部分情节,大发古今幽情。
“戏中戏”的三层嵌套结构初露端倪:第一层是艳后和情人的故事;第二层是“说书人”讲述这个故事;第三层是剧团排演京剧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》。胡琴和竖琴轮番奏响,以京剧的标准衡量,魏海敏演的艳后大开大合、荒腔走板。
现代叙事策略和西洋唱腔的重重包围中,满台都在冒戏。各有各的绝活,最精彩的还是魏海敏。观众正担心她像断线风筝,被各种各样的创新带到离京剧十万八千里的爪哇国去,她又回来了。她演的艳后介于京剧的“玩笑旦”、“泼辣旦”和西方戏剧的悲剧、喜剧女主角之间。
魏海敏把女性的娇憨、虚荣、率性和政治人物的冷酷、现实、步步为营,完美调配在一起,要变转瞬就变。
艳后开场,艳后收锣。“非命,非运,我一手促成/是对,是错,随他人去说/之于家国未曾有误/之于爱情从不踟蹰/今生已足,今生已足。”最后,重重命运之门里,舞台正中的高台上,艳后以近乎天籁的嗓音总结自己的一生。
此时,高台有了特别的意义。观众忽然发现:主角大部分戏都在高台上完成,配角则在台下鱼贯出入。高台大小跟传统京剧戏台相仿,上面的演出有种仪式感,仿佛在向两种传统致敬。莎剧的命运母题和京剧的程式化表演在这舞台上配合得相得益彰。
中国戏曲和莎士比亚结缘始于1980年代。1986年,《麦克白》被两岸的戏剧工作者不约而同搬上舞台。在台北,当代传奇剧场的《欲望城国》震动整个艺文界;在大陆,上海昆剧团的《血手记》把“莎翁戏曲化”的旋风推向高潮,并在翌年亮相爱丁堡国际艺术节,随后三个月在英国18个城市巡演。
《艳后和她的小丑们》延续前人的尝试,但野心更大:大开大合,大破大立;再造京剧,再造莎翁。
永远的女主角
魏海敏原名魏敏,10岁进入隶属于台湾海军的“海光国剧训练班”。海光剧校以“海青昌隆”为每期学员命名。魏海敏是第一期学员。此后,她在任何时代都是戏台上的主角。
1978年走出剧校,魏海敏就是台湾最忙的京剧演员——海光剧团的日常演出、私人京剧团体的不断邀约、台湾电视公司的戏曲节目,十有八九由她担纲。
盛名之中,1986年,魏海敏接受吴兴国邀请,出演根据《麦克白》改编的《欲望城国》,以堪称中国传统女性典范的青衣行当塑造利欲熏心的敖叔征夫人。老戏迷不高兴:“海敏让吴兴国给带坏了”。魏海敏不管,她躲在家里,一遍遍看演出的录像带,琢磨怎么加动作加眼神。“以前是演行当,从《欲望城国》开始是演角色。”魏海敏说。后来,《欲望城国》在世界各地常演不衰,它让魏海敏的知名度从戏曲界扩展到台湾整个文化界。
1993年,又是吴兴国邀约,这次的戏码是根据古希腊悲剧《美狄亚》改编的《楼兰女》。“《楼兰女》已经不唱京剧了。对我来说,最大的挑战是,没有京剧的时候,我在剧场里会不会害怕。”在排练场,魏海敏学习现代舞、学习当代剧场的各种训练方法。《楼兰女》引发的争议比《欲望城国》大很多倍。
争议声尚未平息,魏海敏到北京,拜梅葆玖为师。1982年,魏海敏在香港看到梅葆玖的演出,大为倾倒,从此知道“戏好看是为什么”,也知道自己以前演的戏“是空的”。追慕梅派十年,1990年代初期,魏海敏拜师的心愿终于达成。
“当年的梅大师多么大胆”
潜心学梅9年,2002年《变,魏海敏的古典剧场》在台北上演。魏海敏在一个晚上尝试四种声情:以京剧唱余光中的新诗;昆曲《秋江》;以旦角反串老生,唱《击鼓骂曹》;压轴的是梅派拿手戏《贵妃醉酒》。
这位梅葆玖的入室弟子、大陆梅花奖、台湾“国家文艺奖”(两度获得)得主喜欢以师祖梅兰芳作为求新求变的榜样:“当年的梅大师多么大胆!他们那一代人简直是创新上瘾!清末民初,社会风气变了,女人的戏突然变多,以前京剧哪有女人戏?梅大师后来唱的很多戏都不是他小时候学的。”
在2002年之前,魏海敏求新求变的企图心旺盛,但有一点“乱枪打鸟”。2002年,台大戏剧系教授王安祈出任国光剧团艺术总监,从此魏海敏的创新被纳入一个清晰的谱系:王熙凤、曹七巧、孟小冬、杜近芳……这些文学史、戏剧史上性格各异的女主角,让魏海敏大大拓展了表演的疆域。
《金锁记》上演之前,编剧王安祈惴惴不安:以京剧的程式化表演演绎张爱玲现代感十足的华丽文字,无异于搬砖砸脚。魏海敏在台上一亮相,王安祈的心就放进肚子里:没有水袖可甩,魏海敏的双手照样有细腻生动的表情。最后一场戏,曹七巧逼着女儿裹脚,台上的魏海敏像患上了失心疯,她把自己的灵魂灌注到曹七巧的身躯里。
“艺术的成熟跟人的成熟是分不开的。不可能一个人蒙蒙查查,戏却演得入木三分。”魏海敏总结搬演曹七巧的经历:“戏曲舞台的诡异在于——你太会感动了,反而感动不了观众。”
提到自己的经历,曾在台湾“文化建设委员会”的帮助下出过四本传记的魏海敏总是寥寥几句带过。
魏海敏19岁毕业,发现自己无家可归:父亲过世,母亲另组家庭,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,一个即将出嫁。为了有家可回,魏海敏匆匆结婚、生子、在香港做全职太太的时候遇见梅派。学戏、唱戏、上台、下台,与无法理解艺人生活的前夫离异……北上学梅派,潜心揣摩发音技巧。还没出师,台湾三军剧团便遭解散。一时间,台湾的京剧风雨飘摇。幸而有国光剧团绝地重生。京剧的命保住了,它在台湾的合法性身份却大遭质疑:为什么京剧被称为“国剧”?“国”是哪个国?为什么歌仔戏不是“国剧”?在质疑声中,魏海敏以台湾京剧当家花旦/青衣的身份出演“本土化”题材《天下妈祖》。风浪过去,京剧回归文学的时候,她演王熙凤、曹七巧、孟小冬……
“我这个人总会记住好的事情。要说苦,我们当年给老师唱二旦……”魏海敏这样总结自己看上去顺遂得不能再顺遂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