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剧的老生戏,有三个著名唱段,都以“一轮明月”开头,分别是:“一轮明月照窗前”(《文昭关》)、“一轮明月照窗下”(《捉放曹》)、“一轮明月照窗櫺”(《清官册》),乍看唱词雷同,再听唱腔,又都是二黄慢板,感觉大同小异。票友演唱,跟琴师说:“唱一轮明月。”琴师就问:“哪一轮?”或者:“照窗前还是照窗下?”未唱就先都笑了。
其实,这“三轮明月”非但不雷同,反而各有深意和特色。
《文昭关》是列国戏。伍子胥奔吴国借兵报仇,在昭关受阻,一夜白头。这段唱突出一个“愁”字。“一轮明月照窗前”是意象铺垫,第二句“愁人心中似箭穿”点明主题。《捉放曹》是三国戏。陈宫抓曹操又放曹操,却发现曹操乃不义之人,肠子都悔青了。这段唱腔,紧扣一个“悔”字,有四个“悔不该……”的排比句,使“心乱如麻”的情绪得到极度渲染。《清官册》则是宋朝戏。朝廷调寇准进京,审理潘杨案,但寇准并不知情,一个小县令面对皇帝金牌,感觉祸福难测,独自在馆驿胡思乱想,一夜未眠,这段唱抒发的是内心忐忑不安的情绪。
三段唱都是身处不同境遇下的人物在月光下的心理独白,都选用了二黄慢板,是这个板式适用于表现忧伤、感叹,或对比较复杂的内心情感的抒发。虽是同一个板式,为避免雷同,每段唱在细节上都有微妙的区别,这恰恰成为演唱者面临的最大难点,尤其是票友,稍有不慎就可能唱串了调。
至于“窗前”、“窗下”、“窗櫺”,一字之差,有人说只为合辙押韵,并无讲究。我倒认为,剧情决定唱词的内容,唱词的内容决定了哪个辙口最合适,比如,在伍子胥的情绪中,包含着父兄被害、自己深处险境、复仇之路坎坷,等等,需要那些“好伤惨”“五更天”“有阻拦”“睡不安”等唱词,而这些唱词都是“言前辙”,所以要用“言前辙”的“窗前”起韵,而不能是“窗下”、“窗櫺”。
《文昭关》和《捉放曹》是余派、杨派代表戏,尤以杨宝森先生的演唱为佳,“一轮明月照窗前”,奠定了杨派的梨园地位。杨派唱腔宽厚、圆润、苍劲,与那清凉的月光、伍子胥的惆怅心境非常合拍。《清官册》是马派戏,马派唱腔既深沉又潇洒,雄浑中见俏丽,正好切合了寇准喜忧参半的情绪。戏里,寇准虽然忐忑,但也似乎感觉,不一定会有祸事临头,也可能是升官的喜事呢?否则,皇帝怎会动用金牌调一个小小县令?因而,这段唱里应隐含喜悦的因素,而不像伍子胥、陈宫,是完全的悲苦恐惧和沮丧。三个男人,都走到了人生的重要关口,遭遇各不相同,明月这一意象的苍凉、旷远、寂寞特征,具有很强的包容性,所以用“一轮明月”为唱段开篇,可将人物心境细细铺陈。在文学作品中,也常用类似手法,用月亮表现心境,能省却不少笔墨,可谓四两拨千斤。比如余华的小说《活着》,福贵在儿子死后,他看到──“月光照在路上,像是洒满了盐”;卡夫卡的《乡村医生》,也有“两匹马安静地站住了,风雪已经停止,月亮洒在大地上。”“月光照在路上”和“月亮洒在大地上”,与京剧的“明月照窗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