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载(三) 漫说老成都的京剧舞台
漫说老成都的京剧舞台
——摘自《龙门阵》(三)再创辉煌 “华瀛”后来居上
在西蜀大舞台改为新又新大戏院上演川剧,而“春熙”日渐式微的30年代末期,由几个股东合资经营,在东丁字街修建了也是上演京剧的华瀛大舞台(以下简称“华瀛”,今成都市杂技团所在地)。它坐北向南,安装有可推拉的铁栏杆大门,门前有一片几亩宽的空坝。剧场两层分堂厢、楼厢和普通三个档次,池座宽敞而明亮,左右两侧共有四通“太平门”,给人以安全感。后台西边一排排演员宿舍,又专开一条巷道供进出。尽管“华瀛”地处偏僻街道,口岸远不如“春熙”,然而“酒好不怕巷子深”,无论演员阵容、行当或演出的剧目都堪称“后来居上”。华瀛善于开展宣传攻势,既连日在报纸刊登广告,又在四门人烟稠密之处张贴海报,还在门前空坝上搭了一座高大的彩绘木牌坊。牌坊上大书演员名单,逐个介绍各自的行当,用语不乏溢美之辞。挂头牌的台柱演员名字如斗大,而且横写,其次是“品”字形,再其次则立写。每当夜幕降临,牌坊上几百个灯泡通明,光灿夺目,十分壮观,与剧场内的锣鼓丝弦相映衬,引人驻足流连。对面几家卖炒货香烟糖果的商店,飞龙巷口一家大茶铺,西边一家歪名“刘麻哈儿”的素面馆,与之互相依傍,生意都很兴隆。
“华瀛”距我家仅三条街之隔,加以一个同学的父亲供职戏院,我俩得以几乎每晚都一起看戏,间或到后台观光看演员尤其是花脸化妆。因看戏入迷总是深夜回家,被父母责骂为“夜不收”,可次日照去不误。当年有一伙顽童专门“混戏”看,其动机纯属调皮好耍。方便时几个人凑钱买两张普通票,先进去两个再把票传递出来,接二连三都进去为止,戏演到中场开始收票,无票的就玩“捉迷藏”的游戏。收票的知道他们都是老街坊子弟,不好得罪,便睁只眼闭只眼,顽童中有几个胆大的“亡命之徒”干脆趁夜从东邻刘家祠的围墙翻过去。三米多高的风火墙根本不在话下,因为有的是“人梯”和“接应”,虽然冒风险但十拿九稳。后来戏院察觉这个秘密,把周围增高过道封死,翻墙看戏的惊险行动才告绝迹。如今,偶尔碰见当年的翻墙“英雄”,一个个垂垂老矣;提及往事相视而笑,颇有“当年骑竹马,转眼尽白头”之慨。
我童年时在“春熙”看戏只是“发蒙识字”,稍长,在“华瀛”看戏便是读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了。十多年后,当我尝试写点文艺评论涉及京剧艺术时,往昔积累的观感倒起了作用。忆及那时“华瀛”的演员阵容,至今仍然那么熟悉而亲切。如:挂头牌的男旦醉丽君,乃是名旦徐碧云的高足,工青衣兼文武花衫。他扮相漂亮,表情细腻,眉眼传情比坤旦还“女性”。唱工戏《生死恨》(饰韩玉娘)、《玉堂春》(饰苏三),花衫戏《千里送京娘》(饰京娘)、《盘丝洞》(饰蜘蛛精),都是经久耐看的舞台形象。他(饰阎惜姣)与李松亭(饰张文远)主演的《活捉三郎》,每当挂牌必定客满;台上气氛阴森恐怖,胆小的怕看又想看。醉丽君在成都期间一直走红,有的太太小姐就因他而来,还争相一睹其便装风采:个子瘦高,眉清目秀,衣着考究,一副“角儿”派头。女须生李兰英擅长“王帽戏”如《逍遥津》(饰汉献帝)、《上天台》(饰刘秀),“官衣戏”如《辕门斩子》(饰杨延昭)等。她宗“汪(桂芬)派”,扮相儒雅,嗓音高亢。《逍》剧中刘协唱“二皇儿年纪小——”的“小”字拖腔可达十多板,没有充足的“中气”难以胜任。几句“欺寡人”声情并茂,凄婉动人。这出以唱工脍炙人口的戏,一般须生演员望而却步,李兰英唱来则游刃有余,举重若轻。她的戏路不宽,似嫌美中不足。内行说“老生靠嗓子,花脸靠膀子”。花脸蒋宝印以“架子”(膀子)著称,又有一副好嗓子,《锁五龙》的单雄信,《连环套》的窦尔墩,《九江口》的张定边,均以宽广浑厚的嗓音声惊四座,是一位出众的花脸演员。台上台下他判若两人,平常衣着简朴,沉默寡言,毫无台柱演员派头,不知者还以为他是某某名角的“跟包”呢。武生行当中,既有长于翻腾扑跳的“短打”演员王桂亭、吕惠春,又有“长靠”演员侯春华。武旦金艳芬在《泗洲城》中饰水母,表演这样一个动作:左掌撑地,身体横空,右手高举,难度之大,实属罕见。此外,还有丑角李松亭、白玉福、花衫万里云、万里霞、白玉蟾,老旦白芷芬,武二花脸李永利,“二路”老生段小楼,等等。京剧行话:“生旦净丑,龙凤狮狗。”缺一不可。“华瀛”有如此行当齐全的演员阵容,当然为“春熙”所不及。纵观“华瀛”几年间的演出活动,最受广大观众喜爱又怀念不已的,当推驰名全国的红生兼武净演员刘奎官这位“角儿”了。他是老一辈武净名家范宝亭的徒弟,又受过演红生戏的元老王洪寿的指点,曾红遍京、沪一带,被誉为京剧界“八骏马”之一。刘奎官1932年入川,先在西蜀大舞台与海派老生筱菊笙、坤旦花想容等组班,一年余封箱;几年后到“华瀛”挑大梁。他的红生戏《千里走单骑》,《古城会》(带训弟),《水淹七军》、《单刀会》、《走麦城》饰的关羽,都以气度不凡挥洒自如取胜。记得那年演出《走麦城》(为慎重起见改名《麦城升天》),“华瀛”大大地作了一番宣传:过厅正中安放了一幅纵横两米的彩绘关羽像,秉烛理髯读春秋,左有关平捧黄金印,右有周仓执青龙刀。案桌上摆了供果,红烛高烧,香烟缭绕,气氛肃穆。这类精心安排效果良好,连续几个晚上观众如潮,开锣后,戏院只好锁了铁栏大门,只准出不准进。当演到关羽雪地坠马的跪步动作时,全场“炸窝”群情激动;这是从来未有的现象。人们看了画像再看演出,看了演出又看画像,对关羽“升天”怀着崇敬与惋惜之情,对刘奎官精湛的表演艺术由衷赞美。与他同台配戏的吕惠春(饰关平)、李永利(饰周仓)、侯春华(饰赵累),王桂亭(饰吕蒙)都很卖力,傍得严严实实,可谓“红花绿叶两相扶”了。刘奎官的武净戏也叫好又叫座,大幕戏《楚汉争》饰项羽,折子戏《艳阳楼》饰高登,《通天犀》饰青面虎徐世英,《战宛城》饰典韦,都是他精心创造的舞台形象。由于刘奎官对观众具有的号召力,形成“华瀛”开业以来的鼎盛时期;每晚戏院门前排满了私包车,茶铺酒馆人人争说刘奎官。
作为“华瀛”的余响,是谭派正宗老生孙盛辅,与“程派”青衣关丽卿的先后出现。孙盛辅是李兰英离蓉后又一台柱演员,他是“富连成”第四科“盛”字班学员。登台“打炮”戏全本《群英会》(一赶二,前饰鲁肃后饰诸葛亮),唱、念、做俱佳。开头表演鲁肃匆匆出场,“亮相”后的爽朗笑声很有特色,立即赢得碰头彩;最后诸葛亮“祭东风”唱的那段[二黄导板]转[回龙]到[原板],韵味浓厚,观众拍案叫绝。《李陵碑》饰杨老令公,《洪羊洞》饰杨延昭,声腔苍凉悲壮,唱得荡气回肠,令人大饱耳福。
关丽卿是继醉丽君挂头牌的男旦,他原先在山东唱红多年,随后辗转入川,先到重庆后到成都。论扮相他不及醉丽君,但嗓子好、音域宽、音色美,登台全本《六月雪》(饰窦娥)以典雅的声腔,清楚的吐字使“程派”爱好者入迷。遗憾的是,他的剧目较少,只是好听,看惯了醉丽君的戏再看他的戏总觉得有所欠缺、不太过瘾。继孙盛辅之后,“华瀛”还聘了“马派”老生马最良、马宏良演出。马最良登台的“打炮”戏有《苏武牧羊》(饰苏武)、《火烧绵山》(饰介子推)、《九更天》(饰马义)。他台风正,唱的韵味不及孙盛辅,嗓音比刘荣升差些。三台戏做工多于唱工,后者还有“滚钉板”的表演。马宏良属“二路老生”,充当配角。他们当然无力再创“华瀛”昔日辉煌。马最良滞留期间,一面教戏,一面参与票房活动。有一次,他应邀在沙利文(今成都市政协礼堂)上演拿手戏《九更天》,因一个诨名“老斗”的票友与他有矛盾,刚出场就遭对方“喝倒彩”,他愤而提刀(道具)跳下台追赶,全场哗然。
人们欣赏戏剧艺术的心理,不外乎求新、求奇、求美。这就必须提到具有“美猴王”之称的京剧演员王少泉了。他多年在上海一带演出,1938年入川,先在重庆观音岩胜利舞台搭班,1940年应聘于“春熙”,三个晚上的“打炮”戏《水帘洞》、《闹灵霄》、《闹地府》(均饰齐天大圣),立即受到广大观众欢迎。他扮演的角色不翻筋斗,以维妙维肖的形体、眼神别具一格。台上一招一式都是猴摹仿人的动作,即南派的“猴学人”,与北派的“人学猴”各有千秋。比较而言,前者是生活中的猴在舞台上的艺术体现,给人以美感。王少泉来“华瀛”搭班仍以“猴戏”为主,“美猴王”之称名不虚传。
然而京剧演出每况愈下,“华瀛”后来又改演过川剧和话剧,往昔盛况已不复存在。每当我路过东丁字街,但见戏院门前冷冷清清,惟有茶铺、素面馆依然如故,令人不胜沧桑之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