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好时光的“京剧王子”
上海京剧院的文武老生傅希如(如配图)在最近的上海国际艺术节里十分繁忙:他参与艺术节校园行活动,以《不进梨园,怎知京彩如许》为题,在各大学校园穿梭讲座,向年轻学子传承国剧的知识、技能及文化精神。除了母校上师大,还去了华师大、上海戏剧学院,并即将进京去清华与北大。我坐在台下听讲座,一边脑子里过电影似的,想起十九年前给他们班上课时的历历往事。
希如与王珮瑜同班。班上的同学中,希如常常被人称作“京剧帅哥”“京剧王子”,都是些实至名归的好名儿。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里,傅希如又拿到了艺术硕士学位,一心扑在京剧事业上。除了老戏,他还扮演了京剧莎士比亚戏《王子复仇记》里的王子子丹、红色题材新编京剧《浴火黎明》里男一号范文华、新编历史京剧《春秋二胥》里的申包胥等等,还在重新搬上舞台的革命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里扮演革命英雄杨子荣。同时,他办起了“傅希如京剧班”,教唱京剧,开微剧场京剧讲座,为京剧乃至戏曲的传承与传播做了许多许多有益的工作。与王珮瑜一样,傅希如也是位为传统戏曲“坚守阵地”的守望者。
上海滩有一位“昆曲王子”张军,傅希如的“京剧王子”堪与之配对。有趣的是,京昆两大剧种的这两位“王子”都演出过莎翁剧里的“王子”,傅希如扮演王子子丹,张军则于近年创作演出过当代昆曲《我,哈姆雷特》。
那天,傅希如与王珮瑜在一个与观众互动的活动中同台对话,两人有许多对当年大学同窗的美好回忆,希如爆料珮瑜是当年京剧班里的“学霸”。所言极是。其实当年的另一位“学霸”正是希如自己。一位是女生佼佼者,一位是男生佼佼者。那时希如18岁,瘦高,精神,求知欲极强,爱思考,有自己的想法。上课听讲,他与老师的互动亦多。
我喜欢他们。喜欢听他们说话,喜欢和他们说话,喜欢他们听课时的氛围与响动。给他们讲《西厢记》,结合其前身《莺莺传》小说,结果反而是《莺莺传》更吸引同学们。那莺莺与张生烟花一样美丽炫目的爱情,那爱情飞流直下般的褪色,那男女双方“始乱之终弃之”的无奈喟叹……小说写人物短纸长情,引发了同学们的长吁短叹。带着京韵的“耶”“呀”声此起彼落,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涌动。都有一颗敏感的心,不然就不是搞艺术的料了。最是希如多情。我告诉他们:本小说的主题就是爱情易碎而人不愿其碎,不愿亦无奈,眼看着爱情碎成一地残片。像是不忍听下去了,希如直接趴在桌子上哼哼。我于是也不忍心再继续“揭示”,继续残酷下去了,走到希如跟前笑道:“没想到大武生还是个贾宝玉哟!你们年轻人不是常说,‘不求天长地久,只求曾经拥有’么?”傅希如抬头道:“是这么个理儿,可老师你讲得太彻底了,让人受不了。”我说:爱情是人类的难题,唐朝张生莺莺时代就难,今天还难,这难题还要由你们带到21世纪去呢!郭睿玥说:“还要怎么21世纪啊?”她拍拍《莺莺传》:“这就够21世纪的了!”
后来《西厢记》以“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”取代“始乱终弃”,而今又有人喊出“只求曾经拥有”,关于人类爱事的变迁及今后走向,我们讨论了很久。同学们喜欢我这样上课,不脱离课程亦不拘泥课本,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当下,《西厢记》上完的那堂课下课,全班起立,好像希如喊了一声“掌声伺候”,同学们齐齐地鼓掌,良久。
不知这样的讨论,对于这帮学艺术表演的莘莘学子后来的感情生活,可有什么影响?
影响肯定有,但估计不是直线因果式的,一定是盐入开水一般,无形无影,又无处不在。
2000年1月1日,京剧班在逸夫舞台演出了一场大戏《王宝钏》,我去看了,过了一个不一样的新年。戏原名《红鬃烈马》,有奚鸣燕的《三击掌》,傅希如、徐佳丽的《投军别窑》,郭睿玥的《武家坡》,赵群、李国静的《大登殿》。此后,戏曲史课上有过一番大讨论,关于剧情,关于女人。
戏演得不错。青春亮丽,满台生风。但内容,让人看了不舒服。那种封建的男女关系模式,那种从一而终、一味等待的节烈观,那种十八年后重新相见时的“戏妻”式考验,那种封妻荫子式大团圆的封建人生理想,都让人心里别扭。同学们说其实他们演时心里也挺别扭。
当然,这部戏里也有一出好的,那就是《投军别窑》。一对有情有义之人,新婚燕尔,就被这么活生生地拆开,是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悲怆,“生离”甚于“死别”。傅希如与徐佳丽把小夫妻的离情,浓浓地表现了出来,用唱,用念,用眼神,用身段,用搓步、抖袖、走圆场,用呜咽般的琴声,用哭腔的唱,用紧锣与密鼓……催人泪下。好,是因为真实,因为自然,这才有强大的感人力量。观众们每每看得泣下,一如不忍于《魂断蓝桥》里的别离。
戏曲史课上的讨论,最后经同学们之手都形成了文字。希如写得最好。记得他文章中说:薛平贵离别时有这么两句唱,他要求宝钏“十担柴木八斗米,寒窑度春秋”,“守得住时守,守不住时将我丢”。恶劣就恶劣在这里。因为有这两句话,倒让“那贼”脱了干系,好像王宝钏十八年的煎熬是她自找的,愿意的,活该。可笑的是,十八年后重逢,薛平贵居然还提到这“该死的”十担柴木八斗米,意思是你不能说我不负责任,我当年不也给你留下过柴米的么?他也不想想:他留下的这点东西好够啥,十八年,十担柴八斗米,平均一年一担柴或一斗米,让妻子有米没柴,或有柴没米。他还有脸说!
那“该死的”三个字,颇能反映他整篇文章的跳脱与犀利,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中。
同学们还曾和我一同策划重写《王宝钏》。我们笔下的宝钏最终没有跟薛平贵走,而是爱上了一位打猎英雄;或者选择了“一个人的生活”:她发表完一篇“独身宣言”,就挽着竹篮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,只知道,她终于没有化作“望夫石”。
近来在网络上读到希如撰文介绍新编《一捧雪》,一看就是他的文字,那略略调侃的口吻、那犀利的风格、那淡淡的幽默感,一如当年。“最后,汤勤死在了洞房花烛夜,为他的爱情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。其实我一直觉得对汤勤而言,能在最爱的时候死去,未必不是一件好事,因为生活是残酷的,时间是无情的,一切都会变质。然而,杀死自己的是自己最爱的人,可谓应了那句歌词:我最深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,没办法,我爱你,所以你才能伤害我。”瞧瞧,跟当年“该死的十担柴木八斗米”,是不是一脉相承?
当年王宝钏傻等薛平贵,等了十八年,我们都觉得长,是虚构的;如今回忆给傅希如们上课之往事,一晃已十九年了!往事如烟么?
好在这十九年没有虚度。眼看着傅希如们成长的脚步一个连一个。如今他与王珮瑜除了舞台上的精彩表演,讲台上的京剧普及与传播,亦做得如火如荼、深入浅出。十九年前母校上师大给予他们“讲师”素养的熏陶,倒是始料未及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是为师者最愿意看到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