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周千里奔上海观看了上戏同学们的作品《逃国献宝》,编剧主演八股档,导演田园。八老板客气,说此剧源自去年我们合作的《三堂会审伽利略》,这实在不敢居功。《逃国献宝》这个戏我真是一个字都没有参加,和《三》剧也无实际关系,完全是八老板自己的才华和经验,这点一定要声明。八老板一番盛意,老信很感激。
回来就想就着《逃》、《三》两个小戏谈点啥,又找不到题目。正好现在的“京剧电影工程”如火如荼的开始宣传,我觉得一下找到了点。就谈移步不换形,兼谈《三堂会审伽利略》、《逃国献宝》和京剧电影工程。当然,关于“移步不换形”,我只能浅谈,梅大师的题目,太难。
喜欢戏曲、从事戏曲的人,十有八九都听过这句著名的“移步不换形”,确实太著名了。但是我也敢说,知道这句话的人里,可能有八九成都不理解这句话。我很多年前就开始问这个行业相关的老先生,梅先生说的这个“形”到底是啥,得到的答案多种多样。有的人说:不管唱词怎么改,西皮二黄是不能改的,就是这个“形”。有的人说尖团上口不能改,有的人说化妆不能改,有的说京胡不能改。没有一个人说的一模一样。
那我来说说我的理解。其实这个话之所以歧义多,也是和梅先生的表述有关。如果要我说,这句话应该叫“移形不换神”,梅先生正好用了个美丽的比喻,把形字弄到后面去了,这让很多人造成了误解。在我看来,梅先生说的形,恰恰和真正的形没有任何关系。因为存在这个歧义,我们以下都暂以“移形不换神”来代替梅先生的原句,以免混淆。
那么我们就“移形不换神”来说,什么是形,什么是神?我认为:一切技术,一切硬件,一切形而下的东西,都是形。剧本是,押韵是,京胡是,皮黄是,化妆是,服装是……而神,指得是形而上的——美学、哲学。说的白一点,审美和精神价值。说的再白一点,就是习惯和三观。审美对,唱外星的事也对。审美不对,唱老戏也别扭。当然,这是我的个人看法,既不能代表梅先生,也不能代表别人,一家之言,自圆自话。
从这个角度上说,京剧不唱皮黄可以不可以,可以!高拨子可以,昆牌子可以,连《孔繁森》里的歌曲“繁荣富强”都可以,这都是京剧!唱英文可以不可以?可以!不押韵可以不可以?可以!不穿中国衣服可以不可以?可以!怎么都可以?对!只要你的技术创新用的巧,用的符合我们传统的审美,就可以!
那什么不可以?动作不圆不可以,话剧加唱不可以,写实主义不可以,故事不立不可以,三观不正不可以。这是相关审美的。为什么一些题材在越剧、豫剧等等剧种里可以有,在曲艺里可以有,在京剧就不可以有,或者不舒服呢,就是这个原因。《红楼梦》虽好,三观和京剧不合,即使是梅先生排演的剧目也没有留下来,只有少数符合审美的桥段得到了认可,比如《红楼二尤》。所以,伽利略的故事可以,但同性恋的故事就不可以,邪恶战胜正义的题材就不可以。当然,所谓不可以是相对的,如果手段足够高超,也未必不可以。
从这个角度上,我认可样板戏是移形不换神的京剧,上京的《巴黎圣母院》是京剧,北京的《宰相刘罗锅》是京剧。但是地地道道京剧血脉的《赤壁》、某程派名演员的一些新作品等等,起码不能算真正的京剧。因为他们突兀的破坏了京剧的审美,一定程度上是糟改。
大话都说完了,谈谈上面说的三件事。《三堂会审伽利略》是个十分钟的戏曲小品,在我恬不知耻的看来,它算是移形不换神的作品,它是一个真正的京剧作品。有人说,外国故事就是移形了么?当然不是。看过的人都知道,这个故事发生在中国人身上还是外国人身上真的无所谓。我在其中最费心思的,也最“移形”的,是对于传统叙事节奏的改变。这说起来有很多无趣的技术细节,我只举几个例子。“引子,定场诗,报名”是传统的形,能不能精简?能不能快上?可以!急急风上,点一下归座,教士暗上,四句诗报名。半分钟就可以把故事背景全部交代完。另外,减少衔接处的念白,尽量用快速的插科打诨带过,能不唱的就不唱,无效信息一句不要,每一句过度的念白都不能再减。所以这个小品的节奏是大大快于传统京剧的,甚至比样板戏还要快。那么既然要快,所有唱都唱流水不就行了?不行,那就换神了,不符合京剧观众的审美习惯了。我们可以按照传统戏的整剧节奏安排,全部提快20%,但不能破坏整体的节奏,一快到底,那样即使只快10%,大家也接受不了。12分钟的小品有整整60句唱词,有导板-原板-摇板-流水-散板-流水-快板-散板,七次板式变化。这七次变化就保证了既保守老戏的节奏规律,又满足了现代观众对信息量的要求,这是很费了一番脑筋的。
八老板所说“准不带反二黄”其实就是对新编戏不注重传统审美的讽刺。有的戏,不必要那么慢,非来段反二黄。有的戏,明明没有场景和情绪的大变化,非安排个导板。有的戏,明明有内心的暗斗,适合摇板,却安排成原板,演员的可操作空间变了很多。
再说说《逃国献宝》。客观的说,这个戏很稚嫩,甚至不能算一出成型的戏。剧本、表演、乐队的问题都很多。但在现代戏曲教育的模式下,能出现这样一台“老旧”演出,是多么的可贵啊。这出戏在我看来是“不移形不换神”的代表,修旧如旧,看的就是个老样子,虽然是伽利略为主角,但是故事全属虚构,也没有什么大的戏剧冲突和价值观。最后盛世太平的结束,没有太出彩,但是完全符合观众对传统京剧的审美。至于内容比较水,信息量比较少,有些情节不够合理等等问题,其实不论新老观众,都是一看便知的,是没有做到“移形”的,这是这个剧目比较遗憾的地方。“不移形不换神”的作品,是可以欣赏的,但是难以立住和流传,因为修旧如旧,它失去了时代的吸引力。
比“不移形不换神”要差的,是“移形换神”。这种作品在地方院团中很多见,样子也换了,审美也换了,这就像给猫做美容,虽然美了,但是带回来的是只狗。这无可厚非,只是事倍功半,你直接养只狗不就完了么!很多新戏,说是话剧加唱,舞蹈加说,武术加演,都可以,就是不能叫京剧。这种作品,如果打“舞台剧”,也许不失为是个好的先锋作品。起码能吸引新观众。
比“移形换神”更可恨的,最最可恨的,就是“移神不换形”的作品。用梅先生的话,是“移形不换步”。这种作品打着创新的外表,在崭新的舞美,服装下,依旧是老的节奏,老的技法,老的人物矛盾,再加上顺口溜似的唱词和完全不符合京剧审美的导演手法,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。新观众找不到刺激,老观众别扭,你不死谁死?我并不反对大制作,大舞美。关键是大制作的戏几乎没有一部不是“移形不换步”的,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规律。
我没有看过“京剧电影工程”,但是我猜想,八成是可以归入第四类的。其实历史上的戏曲电影不乏精品,比如周信芳先生留下的影像,比如五六十年代的一些地方戏。那是因为当时有岑范先生等懂行的电影导演,他们在化用戏曲和利用电影手段方面是有想法的,比如周信芳的《跑城》,镜头的推拉很有讲究,给人以紧迫感。那是些一加一大于二的细节。但是即使这样说,那时的电影也只能看作是记录演出的无奈手段,若论价值,既不是一部好电影,又不是一个好的舞台记录。当时要有数码摄像机,我想也不会拍这些电影。毕竟戏曲和电影的审美有很大不同,很容易事倍功半。比如这几天微博上说的,很多演员一勒上头十几个小时没镜头,干等着,好卖力气什么的。这说明什么?说明导演不懂!电影演员是这样做的,他们是练出来的,他们能随时调用自己的感情和技术。京剧演员行么?勒一天了拍出来的还能是艺术家的好状态么?怎么办?要么搞好统筹,计划拍摄。要么训练京剧演员半年,让他们拥有电影演员的相关素质。要么就想新的技术方法解决掉。目前这样的方式,一点都不让人心疼,纯粹让人笑话。什么?钱不够?时间不够?别干啊!谁眼巴巴的盼着你们拍出来是怎么着?当然,成品没出来,我还无权批评,以上不过是我的想象。
最后说一句,有些老观众对于创新是一味反对的,甚至对着一张剧照,一段录音就开始否定。我觉得这不利于京剧的健康发展。任何艺术都不能停滞,只听老唱片的观众并不是真正的观众。对于“形”上的创新,大家应该抱有宽大的容忍,任何新事物都不要否定,即使看着很荒唐,很错误,也要起码把全剧看完,说不定那些荒唐恰恰就是些巧思。但是对于“神”的偏离,我们却应该保持我们的底线,不能让任何歪风邪气污染我们的戏曲,不能让它越来越三观不正。我们观众,应该做“移步不换形”的好观众。当然,从业者也要争取早日对得起观众的良苦用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