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看叶少兰的演出,总感觉他就是他扮演的那个角色,又好像他赋予了那个角色更刚劲绵长的生命活力。即便是今天,已经不再年轻的他,在舞台上也依然是生龙活虎、出神入化。看着他在舞台上的表演,我总会想,一个人要经过怎样的修炼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?在他的自述《岁月》中,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:“我是一个普通的人,普通的文艺工作者,始终在学着做本分的事,只是想着做得更好一些,所以一生都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着。”说真的,我没有想到过,一个京剧大师一生的目标追求,竟然是如此朴实的“本分”二字。这让我想起作家张炜曾经说过的:“艺术家的每一部作品,都是由他个人的全部和修养决定的,是这个人的总和。”这也让我试图想去了解,叶少兰心中的“本分”二字究竟蕴含着什么?而他的艺术修养又来自何处?叶先生对我说:“演戏做人,父亲是我一生的标准。”
叶少兰说:“三个战士在严寒中守在自己的炮位上,他们是在尽一个军人的本分。为他们演出的时候,我感到无尚的光荣与尊严。”
叶少兰的父亲是京剧界最受人敬重的人物之一叶盛兰。叶先生说:“父亲的一生,对人一片真诚、一视同仁。”他说自己一生中私交的朋友不多,朋友都是自己的观众,常常是演一场戏,就会多一批朋友。这样的处世方式,是从小父亲对自己的耳濡目染。在父亲的朋友中,有教师,有学生,有送冰的,送煤的,有剃头的,有跑堂的,有厨师,也有端茶的。只要是来家里聊戏的,都是父亲的客人。所以长大后也成为京剧演员的他,无论是在大会堂、中央台的舞台上,还是在农村面对一个五保户老太太,一个下不了炕的病人,甚至是在幼儿园的孩子面前,他的表演水准都是一样的。有一次,他去大风岭为一个炮位的三个战士演出。当时寒风凛冽,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化妆、演出。他的投入程度和认真态度,将三个年轻的战士感动得热泪盈眶。让他们感动的不仅是他扮演的角色,更是因为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品格的力量。我问叶先生,为什么一定要跟自己较真呢?他说:“我是演员,用心演戏是我的本分。三个战士在严寒中守在自己的炮位上,他们是在尽一个军人的本分。为他们演出的时候,我感到无尚的光荣与尊严。”
叶少兰说,他至今记得父亲说起的当年去朝鲜演出的经历。1952年,叶盛兰作为首批去朝鲜慰问演出的艺术家,在上甘岭的坑道里为战士们演出。当时上面有敌机轰炸,碎石和泥土不断地往下掉。而地面上也是坑坑凹凹,只是临时在泥水和碎石上面铺了一些木板。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,父亲给战士们演出了《八大锤》,那是一出武戏,但父亲的所有动作仍然像是在舞台上的演出一样。父亲的演出鼓舞了士气,也感动了战士。为了表达对父亲的敬意,战士们用废弃的炮弹壳做笔筒,用敌人的照明弹伞布写感谢信,作为礼物送给父亲留做纪念。这样的礼物让父亲如获至宝,回家后,父亲将这些礼物放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,心里有说不出的骄傲,因为那是志愿军对他的最高褒奖。而那些在上甘岭上看过他演出的战士,那些亲手为他制作过礼物的年轻生命,却有很多人没有从战场上生还。父亲说:“那是军人在为祖国尽他们的本分,他们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。”
叶少兰是国家一级演员,也是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演员。他荣立过二等功,是全军英模大会的代表。但他却从没有戴过那些金光闪闪的军功章,他说那会让他心怀愧疚。我问他为什么?他说:“曾经听说过,有些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的战士,获得的荣誉也只是集体三等功。我是军人,一辈子以军人为荣。但我从事的是演员工作,演好戏是我的本分,是我应该做的,就像工人应该生产出合格的产品一样。”听叶先生说话时,我感觉眼前坐着的就是一个普通人,一个普通的文艺工作者。从他的身上,我感觉不到大师耀眼的光环,却感觉到了大师温暖的心灵和宽厚的情怀。
叶少兰说:“父亲那一辈的人没有得过什么奖,但人们会记得他们的名字,他们以作品立身,他们的名字总是与作品联系在一起。”
叶少兰说:“可能自己是一个有些传统的人。在今天的社会里,各种名目的评奖很多,这对艺术家是一种肯定一种褒奖,我自己也得过“梅花奖”、“金唱片奖”。但我始终在想,父亲那一辈的人,他们没有得过什么奖,但人们会记得他们的名字,因为他们以作品立身,他们的名字总是与作品联系在一起。他们没有想过要得这个奖那个奖,他们每天用心琢磨的是怎么把戏演好。”
他说父亲就是一个一辈子都在琢磨把戏演好的人。叶盛兰1978年去逝时,只有65岁。叶先生说:“父亲在临终前,对我说的都是戏,别的事一个字也没有说。”父亲说:“演戏首先要学会看戏,比如杨小楼的猴戏,那是猴在学人,不是人在学猴。要演出猴王的神采气质。”父亲说:“千万不要轻视“小活儿”,就是配演角色。因为戏在于人演,一个同样的配演角色,不同的人演,会有不同的效果。要善于在人家的主要唱念段落中,不闲着,能随着戏走,在陪衬中出彩儿。既不能搅戏又不能没戏。”父亲说:“作为演员,在舞台上,一台无二戏。你在旁边,要能帮主角拢神。因为对于演员而言,只有小演员,没有小角色。”父亲留给儿子的遗产,真的有些与众不同。那是因为他一生拥有的最大财富,就是对京剧的热爱和对京剧的感悟。还因为在京剧的舞台上,叶派小生虽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,但是因为角色的局限,更多的时候是处于配演角色的位置。所以父亲要告诉他,在演好主要角色的同时,如何去做好一个配演角色。
听叶先生说起他父亲最后的时光,我心里一直有泪水在涌动。我一直在想: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什么可以留给这个世界?又有什么可以留给自己的子孙?他留下的一定是他认为最宝贵的。我觉得叶先生是幸运的,因为他有一个伟大的父亲。我第一次知道,什么叫“一字千金”,因为叶盛兰留下的每一句话,不仅仅是对叶少兰,对我们每个人而言,都具有千斤的重量,那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汲取营养和力量的精神遗产。我第一次感受到,一个父亲原来可以如此富有,他经受那么多的委屈、难堪,留给这个世界的仍然是人性的光亮。但是父亲给他留下的还不止是这些。
叶少兰说:“父亲一辈子不走上层路线,不想谋财蓄势。”父亲说:“当领导的要考虑国家大事,我们不要去打扰人家。就像我们在后台化妆时,也不喜欢别人来搅和。你正在背戏练功时,也不希望有人来跟你聊天。这是一样的道理。”正是这样的价值取向和做人理念,叶盛兰在遭受批判、降薪以及种种痛苦折磨的同时,仍然创新了16个剧目。那些经典的表演唱腔,在今天仍然是长演不衰的精品之作。
叶少兰说,父亲的品行和作为是他人生的示范。为了继承父亲创立的叶派小生艺术,叶少兰一生都在勤学苦练,即便是在成了名之后,也依然如此。作为一个艺术家,他对自己和对学生的要求是一样的。他说:“我们需要的是朴实的作风,有朴实即有踏实,有踏实即有扎实,有扎实才有果实。”他自己就是这样一路走来,朴实、踏实、扎实,然后收获艺术的果实。渐渐地,成为了今天中国京剧舞台上一颗长久闪耀的星斗。
我在想,中国梦就是一台中国人自己的大戏,如果我们人人都尽自己的本分,那么中国梦就会在不久的将来,成为现实。
叶少兰说,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继续发掘父亲创立的叶派京剧艺术,而京剧中的流派艺术则是艺术中的尖端。他研究叶派小生“龙、虎、凤”三种发声的科学方法,研究在表演中如何突破千人一面,比如:同样是一个上马的动作,周瑜和吕布有什么不同?周瑜是统帅是儒将,琴棋书画无所不能;而吕布是武将,有勇无谋,狂傲自负;他们同样是小生,但他们的上马动作却有不同的设计,既要在技术的表现上合情合理,又要保持人物个性的生动鲜明。这就是人们喜欢叶派小生的理由,因为它在唱念做打上样样讲究。
传承京剧艺术是他一生的使命,而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传播京剧艺术,同样是他重要的责任。他说:“京剧是虚拟夸张、大写意、程式化、载歌载舞,但它却是源自于对生活的提炼,所以观众一看就懂。”不仅是中国观众可以看懂,希腊的戏剧学家在听了叶少兰对京剧的讲授后,也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叹道:“我们一直认为我们希腊的戏剧在全世界是最好的,但听了你讲京剧后,我了解的京剧,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、至高无上的,让我们希腊的戏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。”
1985年,叶少兰受邀到美国讲学一年。他先后在哈佛、普林斯顿、耶鲁、哥伦比亚、马里兰、布朗等十多所著名大学讲授中国的京剧艺术。他的讲学引起了许多美国媒体的关注。一些美国中学和小学的校长也给叶少兰打电话,希望他能去学校给孩子们讲京剧。甚至连美国人非常看重的纽约亚洲学会,在举办一次国际重大慈善募捐活动时,也邀请叶少兰去做关于京剧的主题演讲。演讲本身是公益的,但听演讲的门票是每张50美元,比百老汇的演出门票还要高出10美元。但让叶少兰心生感慨的是,演讲的当天,会场里的座位、台阶、通道、讲坛前都挤满了人。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,有专业教授,也有小学生,他们不仅认真地记笔记,还不停地举手提问。他们对京剧的热情远远超出了叶少兰的想象。当时的驻美大使韩叙后来对他说:“美国人就是这样,只要是世界上的好东西,他们都会把你请来,他们会不停地挖掘你。所以他们会认认真真地听,穷追不舍地问。真正搞懂了,消化吸收了,就归他们所有了。”
在一次又一次的出国演出与讲学中,叶少兰意识到,京剧作为中国元素、中国符号、中国的文化瑰宝,它不仅仅是属于中国的,它也是属于世界的。因为所有最优秀的艺术,都会在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人们心中,引起共鸣,获得赞誉。但是这样优秀的国粹艺术,在当时的中国却出现了演员、剧目、观众“三断档”的问题。虽然当时的叶少兰正是个人表演生涯最辉煌的时候,他被称为是中国的“京剧王子”。但他还是在演出的同时,拿出更多的时间培养更年轻的人才,并且在历时21年录制的460个京剧剧目“音配像”的工程中担任演员和导演的工作。这项工作前后有3万多名演职人员参加,他说中国的京剧人能够同心协力完成这项工作,让他想起父亲曾经对他说起过“一棵菜”精神,就是一台戏中的每个人,无论是什么角色,无论是幕前还是幕后,都要诚实敬业,通力合作,个个优秀,大家团结得像一棵菜一样,才能保证整场演出的精彩与圆满。
这让我想起我们今天都在谈论的中国梦,那是一个人人向往的美好前景。我相信它的最终实现,需要民族的凝聚力,更需要文化的感召力和感染力。因为一个民族只有将文化置于一个高贵的境地,才能获得更加蓬勃兴旺的发展。中国梦就是一台中国人自己的大戏,只要人人各尽其能,各司其职,无论是你是什么职业,都尽自己的本分,那么中国梦就不仅是一个梦,而会在不久的将来,成为一个现实。我们人人身在其中,人人都是那台戏中的一个闪光的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