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往往会有执念的。譬如，上海京剧院提议创作《红色特工》之前，我们就执著地认为：谍战剧只适合影视剧，非要用舞台剧来演绎，话剧比戏曲更适合。理由显而易见：戏曲尤其京剧，剧本总共不过万把字，还得腾出大量笔墨写唱词，抒发人物的内心情感，留给情节布局的空间太小了。要在这局促的空间里“草蛇灰线”般铺设紧张刺激的谍战情节，那更是“螺丝壳里做道场”，腾挪不开的。

        最初，我们想“曲径通幽”，着力表现一位革命英雄从普通知识分子到红色特工的“成长历程”。在研究众多红色革命题材戏剧后，我们发现，舞台上的大多数革命英雄形象似乎“生来便是英雄”。而事实上，任何一位革命英雄都是在时势的推动下，逐渐成长、成熟起来的。考察我党早期红色特工的成长经历，他们在成为出色的红色卧底之前，很多都曾有过徘徊和迷惘，在不断“撞南墙”的过程中初心不改，执著寻求救国方向，最后加入中国共产党，进而打入龙潭虎穴，成为出色的红色特工。我们不仅想抒写一曲英雄赞歌，更希望通过一位普通知识分子的成长历程，在舞台上为激励今人思索个体生命与祖国、与人民的关联价值而铺陈出广阔空间。

        剧本初稿完成后，专家的审读意见却很不一致。有的专家特别喜欢主人公这一成长的历程，认为这一人物有别于舞台上常见的英雄形象。有的专家则认为，既然是“红色特工”，观众就对“谍战”更有期待，但剧本中谍战的篇幅只占全剧的一半，有“浅尝辄止”之感。众说纷纭之际，上海戏剧学院原院长荣广润教授“一语点醒梦中人”：我理解你们要写一位普通知识分子成为红色特工的“成长过程”，但恰恰是这一“成长过程”并未出奇，甚至还有似曾相识之感。而“红色特工”这一题材的独特性，或许不在于人物如何“成长”，而在于“谍战”本身。能用戏曲把“谍战”写精彩，这部戏就能与众不同，才有独特的艺术价值！

        虽然将剧本开掘的重点似乎从“成长”转向“谍战”，但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“成长”的思考并未停歇：面对家国凋蔽、民不聊生的旧中国，他们往往都怀有救国宏愿，但不同的人生观、世界观，最终的信仰选择必然不同。史料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好友，初心相似，追求不同，最后分道扬镳成为劲敌。从好友至劲敌，曾经的友情、恩义与现实的信仰、使命，会发生怎样的纠缠、撕裂与搏击？这不仅有“戏”，也给艺术创作腾挪出了想象与追索的空间。于是，有了《红色特工》中的李剑飞和江溢海。

        剧中的李剑飞和江溢海，曾是中学的同窗好友，少年时代在码头一别，李剑飞北上求学，江溢海远渡重洋。倏忽十载，重逢之际，李剑飞已是中共红色特科成员，而江溢海则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国民党中统头目。当年也曾立志实业救国的江溢海，海外学成归来，怎么会放弃自己的专业，成了嗜血如命的刽子手？最后一场，我们让李剑飞与江溢海一起喝酒，借着酒醉，忆及过往，江溢海吐出了“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张皮”的心声。他海外学成博士归来，却穷困潦倒，被乡邻耻笑，遂发奋钻营、攀附“乡党”，当上了中统头目。至此光景大变，拥权得利、周遭奉迎、光宗耀祖。江溢海认定“这一切都是党国给的，我仇恨中共，他们要毁掉党国就是毁掉我的一切！”这便是江溢海所有戏剧行动的心理依据。战斗在以剿灭中共为己任的江溢海身边，李剑秋所经受的艰险可想而知。对手越强大、越坚定，“红色特工”李剑秋抛妻别子、潜伏龙潭、斡旋魔头、送出情报才更具挑战，也更令人肃然起敬。

        彼此之间确实曾有友情，彼此的短长也更了解。因此，成为劲敌后的危机与较量，从李剑飞踏进中统之门的那一刻起，就充满了悬念并贯穿始终。这种危险，虽非真刀真枪的肉搏战，却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心理战。面对前来投考中统的李剑飞，江溢海先是对其信仰进行试探；接着，借抓捕李剑飞老师、同志胡兆雄之际，对其再度甄别。胡兆雄身处险境，李剑飞若是通风报信，红色特工身份必定暴露无疑；但明知天罗地网已向胡兆雄悄然张开，李剑飞又岂能忍心老师被捕被杀？两难境地，李剑飞凭其智慧和胆略发出了危险信息，而胡兆雄则以自己的生命，掩护李剑飞通过了江溢海的再度甄别。在我党的红色特工史中，为大局而互相支撑、互相掩护乃至献出生命的先烈，比比皆是。他们是一个英雄群体，于默默无闻间为党为祖国立下了不朽功勋。

        戏曲舞台上不乏有谍战情节的剧目，如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中杨子荣打入威虎厅一场就十分精彩好看。但谍战情节通常并不贯穿全剧。而在《红色特工》里，李剑飞与江溢海的谍战较量，我们用了三场重头戏来集中呈现。最为惊心动魄的则是“审问密码本”一场。对于昔日好友李剑飞，老奸巨猾的江溢海绝不会全盘信任。当红军接连取得第一、二次反围剿胜利，江溢海察觉身边有泄密内奸时，李剑飞也被中统总干事张来怀疑告发。江溢海指使张来“诈”李剑飞，咬定他窃取了绝密电码本。江溢海如同操控木偶的提线人，驱使李剑飞和张来互相撕咬，自己则暗中观察。李剑飞被一步步逼向悬崖，眼看退无可退，他抓住张来和江溢海的人性弱点，反戈一击，致使张来被江溢海当场击毙。在这一生死搏杀过程中，李剑飞倘若露出一丝破绽，被击毙的无疑就是他！这便是谍战剧的魅力，戏剧矛盾环环相扣，人物之间心理角力，让观众沉醉其间，欲罢不能。

        任何戏剧，终极目的是塑造人。通过《红色特工》中的谍战情节，我们想要塑造的是李剑飞等让人印象深刻的艺术形象。李剑飞是红色特工，但他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，他是丈夫、是父亲、是战友，他有爱情、亲情和友情。只有一个活生生的人，在经历那些你死我活的谍战中，不惜生命、甘舍亲情、达成使命，才能让观众为之敬佩，为之动容。